袁四,你要种瓜果吗
“袁四……袁四……收西红柿的来喽。”白旺旺的乡野小道上,王二像是一只黑亮的大公鸡,伸长脖子,扯着嗓子喊。手搭凉棚,眯缝着小眼睛,在绿蔓蔓柿子田里搜寻。“奥啦-----奥啦-----”袁四从柿子田里伸出脑袋,黑黝黝的脸上瞪着亮闪闪的眼睛,朝王二挥手。“收西红柿的来了!”王二看着站在田间被晒得黝黑的袁四,他的眼睛被艳艳的太阳照得迷迷糊糊的,觉得袁四浑身也绿蔓蔓的,像个柿子精。王二看着柿子精,看着一大田的柿子,打心坎佩服袁四,这西红柿长得惹人眼,每一株的杆子都长得跟小猪娃的腿似的,粗壮憨实,吭哧作响。叶子呈黑绿色,就像袁四他娘的剪纸,他娘夜里想他爹,睡不着觉,拿剪刀一片一片剪过一样,要不咋疏疏朗朗,该长叶的地方长叶,该结果的地方结果,看那西红柿嘀里嘟噜的从根子一直接到秧尖尖上。那根底下结的已经长得像娃子的屁股蛋子,嫩闪闪的泛红光,袁四这狗娃子,今年可有大赚头。看着眼前的一切,王二心底忽然湿洼洼的,他今年没种,后悔了。
袁四是个老实巴交的人,他这辈子就会种地,除了种地,在他能干啥?在他能干啥?啥也不能干!富有哲学经验的村里人一眼能看清村东头到村西头的轶事趣闻,也一眼能看清袁四的肠肠肚肚。袁四兄妹七人,弟兄五个,一个姐姐,一个妹妹,他爹在给老三娶完媳妇,就筋疲力尽,把哥俩儿媳没取的重担,哐嘡一声聊给他妈,撒手去了。他娘呼天唤地,他哥俩哭天抹泪,到了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。他娘领着儿子没白天没黑夜的干,总算把俩儿媳妇都给赘上了。可剩下那个油尽灯枯的老太婆谁也不想要。袁大是学校的教书先生,有文化。七十年代村小学毕业,学校差个教书先生,袁大细胳膊细腿,营养不良像根芦苇秆,仿佛来场大风一吹就能折掉似的,这样的身板,大风能刮跑,咋干活,老袁给村支书端茶递烟说好话,村支书低头半晌,终于以铿锵的语调发下圣旨,给袁大找个轻点的营生,去村小教书去。于是村里的人便看见袁大一个裤腿卷着,一个放下来,甩动他满是泥点子的两条细腿,从田地里爬上来,顶着烂草一样的头发土洋结合,南腔北调的给娃子们上课。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。”“百善孝为先。”袁大给娃子们教书的时候,就像站在土堆上威风打鸣的大公鸡,竖起翎毛,伸长脖子,叫了一声,然后又平稳了下来,就这样一起一伏,村里的人扛着铁锨、锄头去干活的时候,偶尔听一两耳朵,走在白旺旺路上,心也跟那黑公鸡的脖子一样一起一伏。袁大是有知识的人,可当他们弟兄几个为娘的事商量时,袁大的媳妇那个就像秋霜杀过的毫无生气的玉米秆,走路摇摇欲坠,满脸枯黄的女人,站在院门口尖利的喊着“袁大-----袁大-----”袁大就如同领了圣旨一般,浑身打颤,腿肚子抽筋,这时候再一次变成打鸣的公鸡,提高声调,极为有力的说:“你大嫂叫呢!有急事!娘的事你哥几个看着办吧!咋整我都同意。”说完就像被打急了的黄鼠狼,连奔带跳的跑到媳妇面前,按照旨意,滋溜钻到屋里不出门了。袁大一走,袁二袁三互相看了看,袁二清清嗓子“老四,娘最疼你,娘跟着你过,我们也最放心,你说咋地就咋地。”屁话!娘现在就跟我过!说来说去还跟着我。娘养了大家,可一年到头娘有个头疼脑热,不见你们的人影影子,更别说给娘买个布块块子。还对别人说,娘的钱都给了我,给了吗?给了吗?老实的袁四听了这话,也气的不行,脸像老茄子皮,变黑,变紫。“你娘让大家养,又不是只养了你一人,凭啥是你一人养活啊?袁四。”村里人历来主持正义,又精通法律,一定要把这七高八低的事白扯公平。于是,忙闲的时候,一堆一堆的坐在大柳树下歇阴凉,便扯高嗓门很是义愤填膺的教训袁四的老婆,你娘哪来钱,他们都不养活还说风凉话。在这样形式的压迫下,袁四的老婆,那个闷葫芦终于觉醒了。回去给袁四说了,于是开了个家庭会议。可就在村里人一起目光灼灼的看着,要把这七高八低的事铲平时,袁四娘还归袁四。村里人气了、怨了、恨恨地说,这都是袁四的老婆那个闷葫芦,戳个窟窿也不知道透气。不管了,可心里总是不平,不平…….你不见么,袁四老婆常常问袁四,这块地种啥,袁四说种瓜,她就种瓜,那块地种啥,种豆,他就种豆,等瓜豆出苗爬蔓的时候,她开始像北归的春燕这块地,那块地忙个不停,地里的苗儿也长得像袁四老婆的脸蛋子,肉嘟嘟的。袁四老婆不会颐指气使,只会干活。婆婆跟着就跟着,家里老母鸡咕嘎咕嘎下了个蛋,她要给婆婆打个蛋汤 ,袁四赶集回来,索里索罗买了些瓜果吃喝,那闷葫芦老婆,赶紧让娃子们给奶奶送些尝尝,耳濡目染,孩子们懂得吃饭时一定要先端给奶奶,才能自己吃。村里人的心就像树上的干树叶,在风中哗啦哗啦响过,落光了也消停了。又不无羡慕,袁四取了个好婆娘。这话让袁大老婆听到-----“哼,她不是好吗?那就把你娘送到土里去,可别扯咱们。她拿了你老娘的钱,伺候是应该的,你老娘的事,你少掺和!”袁大连连点头,那样子就想发情期的狗,只撒欢儿,只要媳妇说了怎么着都行。
老太婆八十多了,精神矍铄,走路硬朗,几个儿子、女儿,都嫌不好,就喜欢跟着袁四。吉人自有天相,袁四一家的日子虽不富裕,却也和和美美。秋天粮食收完,庄稼地光哇哇的时候,乡上的陆技术员会开着他的小汽车,隔三差五来给村里的人讲课,那白色的小汽车,嗞儿------嗞儿------的一来,村西头大树上的大喇叭便唔哩哇啦地唱,人们就聚集在村部听陆技术员讲课,讲什么现在要搞经济转型,要种经济作物。啥叫经济转型,大家不懂,但听到种一些名字稀奇古怪的农作物,大家就知道了,像葡萄的名字,什么维多利亚、鲁梅克斯、奥古斯特,大米富硒米,辣椒叫龙娇、天娇等等,怎么施肥,喷农药,讲的玄乎乎的,听了几次大家就觉得有些不可信,有些人不想去了。人就稀稀拉拉的越来越少,袁四穿着旧夹克,旧的牛仔裤,拿着娃子撤掉一半的小本本,每次都来,还听得有模有样,别人听课的时候叽里呱啦的说瞎话,他不管,还煞有其事的指挥着不让大家说话。说话的人有些恼,袁四八成让他老娘拖累傻了,要不咋跟别人不一样,在这冲啥大头蒜。就是,昨天还见他开着农用车,拉他娘去看病,那袁二、袁三看见了,竖起衣服领子脖子一缩,头也没抬,装没看见。可袁四的表现,着实让陆技术员感动,紧紧握着袁四的手,抖了又抖,颤了又颤,嘴一张一翕,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,常在讲课的时候,要大家像袁四学习,袁四的脸就又一次变成紫黑茄子,袁四的脸黑,喜怒一样,都那个颜色,只是笑的时候,茄子皮会变皱,眼睛也眯成两道缝,眉毛上扬,看着倒也灿烂。看着袁四黑脸上的灿烂,陆技术员觉得就是农家炕头前黑漆漆着火的炉子,在这寒冷的冬天能驱寒取暖,他的心此刻就被这炉子烘烤的暖意融融。乡上给的任务,明春要让大家多种经济作物,真正脱贫致富,步入小康。“可村民不来听课了,春天的任务完不成,咋整。他这心就跟猫抓似的,急得很。”“咋整?好整!”袁四说你没看见,街上那些个开店铺的都给些个小恩小惠,你就不会把那盆碟碗啥的送些给咱。陆技术员一听眼睛一亮,还别说真是个好主意。回去跟乡长一说,乡长马上眼睛也亮了,大手掌一拍陆技术员的肩膀,呵呵笑着说:“年轻人就是脑子活。”乡长的夸奖让陆技术员,心里一颤,都有些受宠若惊。再见到袁四竟有些侠肝义胆,结义兄弟的感觉。于是,再去讲课的时候,陆技术员鼓囊囊的拉了几箱子,上课像回事多了,因为听讲好了,是有礼品的,每次讲完课,都给大家发个碗、勺、碟、洗涤用品啥的。人永远有童年的心性,烦躁之心因为暂时的诱惑而变得安静,倒也学了些农业知识。只是大家觉得,陆技术员长得不景气,白里泛黄,憨厚的脸上长着胡茬,也长着麻点,个子矮矮胖胖,整个人就像秋天地里挖出的新鲜土豆,它是一个会讲课的土豆。经过漫漫严冬,春天来了,太阳的脸红润起来,大地也酥软起来。拖拉机轰轰隆隆的响着,人们的心也活泛泛的开始忙碌了,只是,种啥你?陆技术员讲了那么些个,总觉得玄乎乎的。到底种啥你!按部就班的村里人犯难了。当大卡车呼呼拉来一车葡萄树苗子的时候,大家瞅着树苗子,就像乱蹦哒的黄毛麻雀子。此刻,他们围着车转来转去却下不了决心。陆技术员拿着小喇叭,在那喊了半天“乡亲们先报亩数,再领树苗。”喊了半天,大家拿着树苗呜哩哇啦地说话,就是没有人做决定。袁四那个黑紫皮茄子,从人群奔出来,那样子就跟骨碌碌滚过大家心坎似的,大声说:“我先报个名,俺种五亩西瓜,五亩葡萄。”“十亩地他全中瓜果,不种粮食了,那你吃啥?”有人问道。“等俺买了钱,买着吃”袁四提高嗓门大声回答。“一个土老巴子,种地的买粮吃,你以为你是悠闲自在的城里人。”“哼!要是万一砸锅了,喝西北风去,陆技术员人家挣工资,你也跟着瞎胡闹!”
听着大家的议论,袁四呵呵的笑着,和他那闷葫芦老婆一起往三轮车上搬树苗。一看那阵仗,村里人的心活络了。他敢种十亩,咱中个三亩五亩不行吗?于是大家闹嚷嚷的把葡萄树苗子分完了。陆技术员那土豆皮一样的脸蛋子也皱巴巴地笑了。他的眼前晃悠悠的,像是看到那黄洼洼的土地上长满一棵棵葡萄树苗,叶已绿油油的,活泛泛的很精神,苗子长高长高,嘀里嘟噜的结了一串串葡萄,人们的笑容就在那葡萄果上漾开去,他迈着两条短腿就走在这喜盈盈的笑容里。
人们观念变了,开始种葡萄了。多少年了,人们早已习惯谁种谁的地,如今又聚在了一起,拢土、盖膜、育苗、栽苗。西瓜也能栽苗,让老瓜农鲍二觉得是稀罕事,如今变成真格的。瓜苗栽好了,袁四的西瓜长得很旺,当他拉着塑料管子弄了些瓶瓶罐罐,给西瓜灌营养,租来一箱箱蜜蜂给花配粉,陆技术员弄了台无人机,呜呜的在高空给瓜果喷农药,着实让大家看见了稀罕事,几辈子了,就没见过这么种地的。袁四的西瓜地长得绿莹莹的,他老娘经过一个冬天的保护,现在也早已出门,住着拐棍,来地里看,她坐不住,牵挂他儿子的地。
瓜接上了,葡萄接上了。人们的心却从清明开始就跟那那市场价起伏跌落。你说咱种的这瓜长得这么好,能买啥价呀?现在全国交通便利,大车也多,全国都往来拉瓜果,那市场上一天一个价。人们心就像刮大风时摇摆不停地树头,晃呀晃得!涨价的时候人们常会想,我的瓜果咋还不熟呢?心里有了盼头,希望的苗就跟着那绿色的秧子长开了。陆技术员讲课时说,我们这儿的黄土地,日照时间长,在全国和其他省市比起来,一年晴天平均约有二百多天,瓜果长得好,口感好,关键要抓时节,啥叫时节,就是要早上市。讲的大家喜上眉梢,这话村里人听着特别顺耳,金窝窝里飞出金凤凰,家乡就是他们心中的金窝窝。
五月份了,袁四的西瓜已经像娃娃吹得绿皮球,大而胀鼓鼓的,路过田地的乡亲总要停住脚,站一站眯了眼看看,心想今年袁四有赚头。袁四的娘也眯了眼看着,看着,好像那绿皮西瓜一个个忽然骨碌碌会滚动了,滚到了一起,一个垒一个,境垒成个人,那人活了,变成一个新鲜可爱的大姑娘,对着她喊奶奶,“奶奶-----”那声音脆生生的,香气扑鼻。老人不由得问:“姑娘你是俺孙媳妇吗/你叫啥名儿?”问了三四遍姑娘也不说话,竟然又变成一个个绿皮大西瓜。老人揉揉眼,湛蓝的天空中,大太阳在天空挂着,白漫漫的阳光把她的眼照花了,老人想孙媳妇了。天晌午了,该回去吃饭了。不知是绿皮西瓜晃晕了眼,还是那妖艳艳的太阳光太强,也或许是乡间小路大雨过后坑坑洼洼太不平坦,老人竟哐嘡-----一声跌倒了。
老太太摔倒了,还摔断了腿。
这对于忙碌平静的村子,无疑是又扔进去一块大石头,人们忙里偷闲,有了嚼舌根的话题:“你说说这老太婆,闲的没事看什么西瓜,看什么葡萄!你能把那瓜果看大,看圆,看的多接几个,跑到田里瞎添乱。”袁四的头发在这忙碌的时节,随气候的变化也长成了野草,那天听说娘摔了,他火急火燎的要送医院,那野草就在他头上飘呀飘。大家的心也跟着颤呀颤。这一会他们弟兄几个都该出钱,对于一向爱伸张正义的人们来说,恨不得把这弯铁棍放在火上烤热、捋直喽,心里才舒坦。
袁四娘摔倒那天,袁四火急火燎的送医院的那天,袁二就打旁边经过,不知是母猪生了猪仔。他要忙着照看猪仔,还是那天刮风细灰尘被吹起来迷了眼,他光顾着揉眼睛,他愣是没看见。袁四弯腰背娘的时候,有两个村民正往背上扶,其中一个眼尖,一回身看见袁二,就大声呼喊:“袁二,袁二,你娘摔了。”声音急嘛嘛,像是在吼,旁边干活的人听见了,心跟着一颤。可因为刮着细细的风,袁二脑袋又大,声音被风推着从大脑袋旁边滑过,愣是没拐弯,没进袁二耳朵眼,他没听见,他假装没听见,又是假装没看见。这话在小小的袁家村传遍,当然也传进袁大老婆的耳朵里,袁大老婆那只细脖子公鸡,登时脖子一伸就在院子里又跳又骂。不是骂袁二,而是骂娘,话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,骂袁四娘,八十多岁的人了,闲晃到田里勾引西瓜精,西瓜精没勾引上,把棒子摔坏了,来祸害人。那阎王都派小鬼喊了几遍了,她还赖着活着,活的啥名堂。这一次就该一次性摔死呢。咋没摔死呢?村里人听见了,就想到一次性筷子,一次性纸杯,一次性饭盒,一次性纸张……原来人的命也是一次性的,就像那薄薄的一次性的纸,用一次便被丢弃,岁月一风化面目全非,甚至灰飞烟灭。心里着实凉哇哇的,挺害怕。可袁四的娘活了八十多岁,一向硬朗,还经常给袁四喂鸡、喂狗、喂猪,见到熟人还热情的打招呼,咋就那么不经摔,成了一次性用品呢?袁大的老婆骂的越来越凶,袁大坐在院子里惊慌失措,耷拉着脑袋,他多么的无辜。好在那天儿子儿媳开着小轿车,神气活现的从村子的水泥路上开过,吱一声停在袁大家门口。袁大老婆熊熊燃烧的火焰终于被扑灭。
娘住进医院需要人照顾,瓜果长在地里需要人照顾,袁四忙不过来。这一会陆技术员给他出主意,让村领导乡领导出面解决,在这样有政府领导参与的家庭会议中,事情终于有了眉目,大家都出钱出力,照顾老太太好了,还安排了具体的照顾时间,因为袁四长年对娘照顾的好,这次就不安排去医院服侍了。可袁四还是抽空去医院看了几趟。他知道娘最想的人是他?
一个多月过去了娘腿好了。袁四的西瓜也卖完了,西瓜是陆技术员通过网络微博联系到外地的瓜贩子卖掉了,袁四的西瓜卖了四万多,袁四数着红红的票子,他紫黑茄子皮脸也变成红色的了。跟媳妇去银行存好钱回来,他就喊着“娘----娘----”俺还背你去地里看看,就在他出门的那会儿,陆技术员和乡上的领导来给他送了匾额-----他被评为乡里“模范孝子”,还送来奖金。袁四“呵呵”笑着,真是老实人有老实人的福气。他的大儿子领回来一个大姑娘,新鲜可爱,老太太趴在袁四背上看了又看,不是西瓜精变得。
袁四能实现小康梦,靠得是他不忘初心,勤劳致富。
袁四-----袁四-----人们再喊起他的名字,不禁感慨,在农业转型的浪潮中,自己的脑子也要活络些。远远的陆技术员走来,他朝袁四招手,看着袁家村的地,看着古峡大地,他想,明年一定会有新气象……